从书画看古代收藏家的收藏文化旨趣

任道斌  来源:东方网 发表时间:2017-01-16

摘要:我国乃文物之邦,历代涌现出无数书画收藏家,如唐之李世民(唐太宗)、张彦远,宋之郭若虚、米芾;元之赵孟俯、王芝;明之项元汴、董其昌;清之周亮工、卞永誉、弘历(乾隆帝)、安歧等。他们醉心艺事,或举私家之财,搜罗所见名作,不遗余力,乐此不疲;或耗国库之资,访求各地佳品,孜孜不倦,至死不渝。虽然古代收藏家浸淫于书画之中,各有所好,而且收藏方式各异,范围不尽相同,结局相去甚远,但他们的文化旨趣却大致相仿,即与古为徒,借古开今,以古人的智慧,丰富当下的生活,古为今用,并不是成为泥古不化的守财奴。

从书画看古代收藏家的收藏文化旨趣

任道斌


我国乃文物之邦,历代涌现出无数书画收藏家,如唐之李世民(唐太宗)、张彦远,宋之郭若虚、米芾;元之赵孟俯、王芝;明之项元汴、董其昌;清之周亮工、卞永誉、弘历(乾隆帝)、安歧等。他们醉心艺事,或举私家之财,搜罗所见名作,不遗余力,乐此不疲;或耗国库之资,访求各地佳品,孜孜不倦,至死不渝。虽然古代收藏家浸淫于书画之中,各有所好,而且收藏方式各异,范围不尽相同,结局相去甚远,但他们的文化旨趣却大致相仿,即与古为徒,借古开今,以古人的智慧,丰富当下的生活,古为今用,并不是成为泥古不化的守财奴。

从古代书画家的活动来分析,他们的具体收藏旨趣,则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是满足个人癖好书画的性格,充实自己的精神需求,提高生活质量,藉此养生益寿。按现代医学科学的分析,人的性格大体由基因所决定,正因为生理基因的繁杂、多元,从而形成了大千世界具有种种不同个性的人。诚如有人癖好饮酒,有人倾心音乐,有人乐于旅游,有人喜爱体育一样,也有些人专情于书画,像俗语所说,“具有艺术细胞”。而一旦外部的条件成熟,这种内在的需求就会得以激励。天生的精神需求,在得到不同程度的满足后,会带来无比的愉悦,使人的生活变得富有生机,尤其是睿智者则更会从中悟出书画能令人益寿延年的天趣。

清代的乾隆皇帝就是一个典型,他虽日理万机,治国长达六十余年,但他却从包括书画在内的艺术品中寻求精神的契合与满足,让自己的“艺术细胞”健康成长,得以修身养性,从书画佳作中感悟到诗情画意带来的静逸、灵秀、浪漫,领略书画之美的妙不可言。如他在故宫养心殿西暖阁的“三希堂”,虽然只有八平方米,但却是他游目骋怀欣赏艺林的最佳之处,这里装载着他无穷无尽的人文乐趣。乾隆帝将晋人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珣《伯远帖》收藏于此,不时展玩,爱不释手,一生之中竟对《快雪时晴帖》题跋达七十三次之多。他还在此把玩历代书画名作,挥毫题跋不已。在“三希堂”中,东墙悬挂着乾隆帝书写的“怀抱观古今,深心托毫素”对联,西墙上是通天满幅的郎世宁、金廷标合作之《人物观花图》,书画娱目,心旷神怡。更有意思的是,“三希堂”东墙的门直通处理万机的勤政亲贤殿。正因为书画是他陶冶性情的良方,治国理政的补品,所以他会以天子的权势广收博采历代书画名作,藏于深宫禁廷,盖上御印,编入《石渠宝笈》,供他个人享受。他享年八十九岁,是中国历史上在位最久、文治武功最辉煌、年寿最高的一位皇帝,也是中国古代最大的书画收藏家和最懂得书画养生的君主。

这类满足精神癖好的书画收藏家,还有唐太宗李世民、清初文士吴洪裕等人,前者竟以“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兰亭序》作为随葬品;后者则将有“画中《兰亭》”之称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付之一炬,以作殉物。他们对自己钟爱的书画,有不离不舍的情感,为了让它能永远陪伴自己,不被他人所夺,竟作出如此举动,满足私欲的程度,可谓达到了极端。

二是发扬热爱文化艺术、尊重历史、保护文物的文人情结。书画是社会的文化财富,折射出时代发展的文脉,许多文人对其呵护有加,他们不仅可以从书画中得到美的享受,更能从这些带有时代痕迹的佳作中认识历史的发展、社会的变迁,因此历代的优秀书画作品,无疑具有文物价值。收藏它们则是尊重历史、保护文化的手段之一。尤其在动荡的社会中,艺文遭摧残,书画被破坏,散佚零落,更成为文人扼腕痛惜之事。如明末清初,社会鼎革,宛如“地解天崩”,许多江南士人为反抗清兵的暴虐,不惜壮烈捐躯,或在反清失败后遁入山林,削发为僧,书画以寄,隐居终老,誓不与新政合作。在这兵荒马乱、文禁日严之际,酷爱艺文的周亮工,悉心搜集这些富有民族气节士人的书画墨迹、印痕,以表彰他们的正义行径,记录这段可歌可泣的惨烈变化,留住历史的真相。周亮工根据亲身闻见及收藏的书画,写下《读画录》、《印人传》、《赖古堂书画跋》等,以明“铮铮佼佼,正不乏人”(张遗:《读画录序》),成为后人认识明清之际社会生活的宝贵史料。

又如清代乾隆初年客居天津的朝鲜族旗籍文士安岐(1683-?),有感于书画的流落飘零、聚散无常,乃不惜斥巨资收藏书画,在坊间巷陌搜求历代佳作,历四十年所得,编成《墨缘汇观》六卷,着录数百件书画名作,记述质地、内容,间予评介,以保存流传。他在《自序》中称:“余性本迂疏,志居淡泊,自髫年以来,凡人生所好者,如声色之玩,琴奕之技,皆无所取,唯嗜古今书画名迹以自娱。每至把玩,如逢至契,日终不倦,几忘餐饮。自亦知其玩物之非,而性之所好,惜不能已也。”除了天性之外,安岐收集的这些书画名作,使自己“偶一展阅,得历朝墨妙纷然在目”而心满意足。文人收藏书画,其热爱历史与艺术之痴情,从中可见一斑。

三是以古人为师,汲取艺术养分,提升自己的创作技艺。具有这种收藏目的的藏家,尤以文人书画家居多。历代优秀的书画作品,传达了丰富的审美情趣,代表着历代书画家的智慧,这些直观的画面,自然是后人临摹学习的模板。宋人米芾就不断品评所藏古代书画名迹,欣赏不已,启发自己的才思,并着《书史》、《画史》、《海岳名言》、《海岳题跋》、《宝章待访录》等,以阐述自己的学习心得。如《画史》所述“山水有无穷之趣,尤是烟云雾景为佳”;“董源峰顶不工,绝涧危径,幽壑荒迥,率多真意”等,对其创作“米点山水”,自有借鉴意义。

又如元代大书画家赵孟俯(1254-1322),也是书画收藏家,根据《赵孟俯文集》及存世的晋唐宋书画名迹,我们不难知道他曾寓目、收藏和品题过不少古代书画名迹,如晋人顾恺之《洛神赋图》、《秋嶂横云图》,唐人韩滉《五牛图》、王维《松岩石室图》、李思训《蓬山玉观图》,五代董源《溪岸图》,宋人《秋山行旅图》等,他还藏有数本《定武兰亭帖》,以及宋《淳化阁帖》等。这些珍贵的收藏,成为赵孟俯临摹不已的良师,他不仅鉴定来源,考其传承,赏其艺术成就,品题甲乙,而且记述观感,抒写爱护之情,并借古喻今,宣泄文人忧国伤时的襟怀。当然,赵孟俯收藏书画得益最多之处在于书画技艺的提高,他曾在《题苏轼书醉翁亭记》中说,“有志于法书者,心力已竭而不能进,见古名书则长一倍”,而他见到苏氏法书,则“岂止长一倍而已”!观赏古书画,使他能师法古人,心摹手追,技艺大进,如他临摹王羲之《兰亭序》不辍,他的书法柔润虚和,蓄有王氏秀逸之姿;而赵孟俯所作《红衣罗汉图》、《人骑图》、《洞庭东山图》等,也明显有晋唐遗风。他提出“作画贵有古意”,更是收藏古书画、与古为徒带来的感受。值得一提的是,赵孟俯在宋元鼎革的激变中,自觉充当延续、保护中原传统书画的领袖,刻苦努力,收藏古人名作、学习古人,能在“沧桑变易、文化失范”之际,以史为鉴,从传统文化中,“寻求匡时救弊的灵方”(见卢辅圣《赵孟俯画集序》),而且影响入主中原的“马背民族”,使蒙古贵族也消除歧见,如元仁宗及其姐姐大长公主、元朝大臣色目人高克恭、康里子山等也喜爱中原传统书画,促进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融合,保护了中华书画艺术文脉承前启后的不断发展。

像赵孟俯一样,明代大书画家董其昌(1555-1636)也是位书画收藏家,从古人书画中汲取创作的灵感。他在《画旨》中多次记述自己收藏的古书画名迹,如:“余得《大姚村图》,乃高尚书(斌案:元人高克恭)真迹,烟云淡荡,格韵俱超,固非子久、山樵所能梦见也。”“余家有关仝《秋林暮霭图》,绢素已剥落,独存其风骨,尚足掩映宋代名手数辈。元季唯倪迂得其意,虽荒率墨戏,非工细者所能庶几也。”“余家有董源《溪山图》,墨法沉古。今日鄂渚官舍,凉风乍至,齐阁萧闲,捉笔仿之。”“余家有董源《溪山行旅图》,沈石田曾仿之。文待诏所谓生平见北苑画,山得半幅,即此图也。”“吾家有董源《龙宿郊民图》,不知所取何意,大都箪壶迎师之意。”“宋元明画,余所藏各家甚备。”等等。

董其昌收藏历代书画名作,不时欣赏、临仿,如曾自题山水称“余家有赵伯驹《春山读书图》、赵大年《江乡清夏图》。今年长至,项晦甫复以赵子昂《鹊华秋色》卷见贻。余兼采三赵笔意为此图,然赵吴兴已兼二子,余所学,则吴兴为多也。”又称:“余在长安西苑草堂所临郭恕先画,粉本也,恨未设色与点缀小树,然布置与真本相似。”“赵大年令穰平远,绝似右丞,秀润天成,真宋之士大夫画。此一派又传为倪云林,虽工致不敌,而荒率苍古胜矣。今作平远及扇头小景,一以此两家为宗,使人玩之不穷,味外有味可也。”这类临仿古人的记载,不时见于《画旨》、《画禅室随笔》,更见诸他的画作中,如《仿赵令穰水村图》、《仿倪元镇山水》、《仿黄鹤山樵》等,董氏的收藏目的,在于以古为师,古为今用,借古开今,和赵孟俯一样,他也成为中国美术史上复古创新的大家。

四是积累文化财富,自娱娱人,丰富审美内涵,增添人生乐趣,构建文雅生活,造福子孙后代。文人收藏书画,在古代已形成风气,明清尤甚,当时小康之家,屋有楹联、匾额,或厅有梅兰竹菊条屏,室有四时花卉、松石蕉鹤吉祥图轴,更成为普遍之事,这在古代描绘屋室的图画及小说中皆有体现。当时营造环境美及文艺的书卷之气,十分流行。明清的文人意识到书画能让人心平气和,知书识礼,不仅可以避免俗世的烦恼,还能让人享受慢生活的乐趣,心情宁和,自然就可以避免争斗,不仅家庭平和,而且邻里相安。用如今时髦语言来形容,就是构建和谐社会,享受质量生活。

如明代杭州人高濂着《遵生八笺》,在谈到家庭生活时,就有“扫雪烹茶玩画”及“赏鉴收藏画幅”的内容。明代鄞县人屠隆(1542-1605)在为此书作序时,则认为人的身心“本来虚空”,“驰骋浮荡而不知止”,然而有“书画香草花木之类”,则可以“豁然悬解,跃然超脱”,“心有所寄,庶不外驰”,达到“清净”之境。又如明末松江人陈继儒(1558-1639)着《小窗幽记》,就称“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空灵,面上尘当亦扑去三寸”,又称“胜友晴窗,出古人法书名画,焚香评赏,无过此时”。他还说:“会意不求多,数幅晴光摩诘画;知心能有几,百篇野趣少陵诗。”“奇画为观友,法帖为范友。”认为“净几明窗,一轴画,一囊琴,一只鹤,一瓯茶,一炉香,一部法帖;小园幽径,几丛花,几群鸟,几区亭,几拳石,几池水,几片闲云”,乃是人生莫大的乐趣。清代苏州人沈复(1763-约1830)着《浮生六记》,也谈到书画给家庭生活带来的愉悦,他称“画性宜静,诗性宜孤”,悟得诗与画,仿佛能得到“禅机”,从而“始臻超脱也”。他向往“洁一室,开南牗,八窗透明,勿多陈列玩器,引乱心目。设广榻长几各一,笔砚楚楚,旁设小几一,挂字画一幅,频换。几上置得意书一二部,古帖一本,古琴一张。心目间,常要一尘不染”的生活,可以“闲放不拘,怡适自得”。

将书画收藏作为积累文化财富,自娱娱人,造福后代的,明末项元汴(1525-1590)堪称典型。他积毕生之力,收藏历代书画千余件,后人编成《珊瑚网》。他不仅自己从这些珍藏中领略书画之美,并且挥毫临仿,影响家人,子项德新(1623-?),孙项嘉谟(?-1645)、项徽谟、项圣谟(1597-1658)、玄孙项奎、项玉笋等皆善书画,一门诗文书画相传,风雅江南百余年。而董其昌、陈继儒、王时敏等书画家,也在项家得以观赏书画,受益匪浅。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文人书画收藏家的收藏旨趣大致有:一满足癖好,延年益寿,私自享受;二珍藏历史,流传后人,有利社会;三与古为徒,勤奋学习,独善其身;四搜集文化财富,自娱娱人,丰富家族文化,造福子孙等。当然,这四种收藏旨趣并非有绝对的界限,也有复合的情况。此外,不可否认有些文人书画收藏家带有升值投资的商业目的,如董其昌就与陈继儒一起将所藏名作高价售给湖州茅元仪,这在张丑的《清河书画舫》未集中有所记载。然而热爱中华民族优秀书画的传统却是他们的收藏共性,而这个共性也是我们今天所要继承与发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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