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五嗌

​郜元宝   来源:《文艺研究》 2005年第9期 发表时间:2017-03-18

摘要:本文针对当代文学批评的境况指出:一、批评家在完善理论的同时,更须提高文学修养,这可从重新提倡甚至要求“印象批评”做起。二、“学院批评”应避免以新的学术行话取代活泼、真实的文学感动。三、“网络批评”很可能将纸面批评的弱点集中并放大。不必以貌取人,搞简单进化论,对新生的网络批评盲目乐观。四、在21世纪的今天,压抑“艺术自律”的做法在批评界依然盛行,有待反省。五、当代文学批评直接的学术支撑是“现当代文学研究”,后者始终存在着美化这一段文学史的不成文规矩,甚至连明显失败的文学史段落也被美化,以满足修史者自我美化的需要。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失败面的自觉应该成为批评家的历史参照。

批评五嗌

郜元宝


  一、没“印象”


  以前写作家作品论比较勤快,对那些好发议论而不肯涉及具体作家作品的同行,就多有腹诽,戏称他们为“不评家”,即不写评论的评论家。现在应该把这顶帽子戴在自己头上了,但我的沦为“不评家”,另有原因,简单地说,就是我发现,除了具体的作家作品,另一些“文本”,比如当前的学术研究和文学批评的文本,或许更值得评论。

  但这里只能先谈谈“印象”,一个“不评家”算不上评论的观察和议论。

  围绕“印象”做文章,大概也属于“中国现当代学科合法性危机”的一种表征吧,然而目前“印象式批评”奇缺,是否也会造成另一种“合法性危机”?

  文学家当然也要理性地、科学地研究社会,但他恐怕主要还是“研究”他所直接接触到的社会上的人的心灵、灵魂、情感、感觉,也就是“研究”社会上的人对时代和世界的“印象”,然后把这种“研究”掺和着自己的“印象”一同写出来,成为文学作品。是否科学地研究透了这个社会、这个时代,恐怕并不是一个文学家或批评家(我觉得二者原无本质的区别)首先应该关心的,否则一部中国文学史,在20世纪的庸俗社会学产生之前,就还没有开始。但如果没有“印象”,如果不提供“印象”,肯定就不叫文学家或批评家。

  上世纪20年代“革命文学论争”闹得顶凶的时候,郭沫若曾化名批评鲁迅,指责鲁迅没有用科学理论来系统地研究中国社会。他认为鲁迅所凭借的,仅有“飘忽的记忆,模糊的印象”,而这对于一个文学家与批评家,实在太不够了。郭沫若,还有“创造社”、“太阳社”其他一些文学家的批评,确实也曾倾倒了一时,但我觉得这种看似高明的指责正好暴露了一个事实,就是郭沫若本人正在从一个文学家蜕变为一个非文学家——当他开始用科学理论系统地研究中国社会之后,就再也不能写出敏锐地传达时代情绪也真诚地表现自我精神的《女神》了。他作为一个新文学家的使命,《女神》时代之后,已经结束。倒是鲁迅,不管不顾,“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只是“直说自己所本有的内容”,也只写那些“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的文章,才在“五四失精神”的30年代文坛,保留了一点“真的恶声”。

  但郭沫若式的指责没有吓倒鲁迅,却把我们今天的文学家和批评家、学者教授们吓坏了。今天,一个文学家、批评家,似乎“读书养气”,接触社会,还不够,而必须能够讲点“被压抑的现代性”,提倡一点“人文精神”,标榜一点“学术规范”,夹道欢迎“全球化”、“国际资本”,否则就什么也不是。

  于是我们看到,今天的文学家和批评家纷纷鄙弃自己的“印象”,把灵魂和感情藏起来,东拉一种理论,西借一套话语,像模像样地搞起科学的社会和文化研究来——又不敢学创造社诸君子的样子堂皇地声称自己就是社会问题的权威,而只是给自己的工作起了一个谦卑的别名:“文化研究”。

  这种研究,因为不敢正视自己的“印象”,更不敢脱口说出自己的“印象”,怕被别人视为浅薄、简单,对不起学者教授批评家的美誉和岗位津贴、特殊津贴,所以只好硬将自己绕进这个那个理论中,法海似的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了,只留一个虚假的“我”,哇啦哇啦口吐各种理论的拙劣的复制品,对任何一个“学术问题”都如临大敌,烹小鲜如治大国,十八般兵器全摆出来,一页纸上引号不断,从柏拉图到康德、黑格尔、韦伯、哈贝马斯、德里达、福柯、拉康、鲍德里亚、齐泽克,齐来帮忙,但最后总是万变不离其宗,“这个问题非常复杂还要继续研究”。可能“研究经费”还得继续申请吧——但就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当然更没有文学。

  “您对中国当代文学有什么印象?”

  ——鄙弃“印象”的学者批评家们,总有一天会向那些研究中国文学的外国人这样地“打听印象”的,但如果那些外国人够诚实,够谦虚,应该反问:您先生作为中国的中国文学研究者对中国文学有什么“印象”?

  有“印象”的批评,并不等于“印象”批评,它可以一面保留“印象”,一面收集材料,改善方法,以便更深入地剖析和更有力地表达“印象”。

  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有理由向中国文学批评界要求更多更清晰的“印象”。比如,对一个作家,你得先说出自己的好恶,价值的评判,得让读者知道你认为这个作家究竟有什么好处,有什么不好。除非事关“科研经费”,不要总是兜圈子,要防止将读者兜昏了,更要防止鲁迅所说的,把自己“练成傻子”。


  二、在新的批评“行话”中鼾睡


  有一个比我还年轻的朋友,偶尔做了学官——大学里的官——官架子不会摆,倒先打起了“官腔”。千万别误会,以为他开始眼睛向下、“嗯呀哎啊”了。不是的。他依然跟从前一样谦虚谨慎,埋头苦干,只是已经开始在竭力练习一种学官的“行话”。

  如今在大学,只要有幸旁听一点“行政会议”,一定会听到许多高深之极、漂亮之极但也无聊之极的不是官腔的官腔——大小学官们的“行话”的。他们说着这些“行话”,实际处理的仍旧不过那些事情。但说与不说两个样,会说与不会说更加不同。那位朋友告诉我,如果老老实实讲大白话,人家一定认为你不仅没有领导艺术,而且没有研究好问题,缺乏办事能力——按照中国文学形象大使余华的话说,就是“中层干部化解矛盾的能力”。总而言之,要想在大学“行政系统”混饭吃,非得学会那些新的“行话”不可。

  同样,非行政的“教学与研究”系统,也在大量制造和流行学术性的“行话”,这里不必列举、描述、分析,毫无必要,因为大家都非常熟悉。

  从80年代初到今天,不断有人批评批评类文章的“看不懂”,这种批评因其巨大的含混性,本身也会令被批评者“看不懂”。但不管怎样,“看不懂”作为一种批评的声音一直存在。很奇怪,在今日文学研究和批评界,基本听不到“看不懂”的叫嚷了,不管它是强者的呵斥,还是弱者的迷惘与叹息。

  然而实际上,90年代和21世纪初的中国学术与批评之“看不懂”的程度,绝对要远远超过80年代。

  为什么现在就没有人嚷嚷“看不懂”?

  因为没有批评,尤其没有“批评的批评”。

  为什么没有“批评的批评”呢?

  因为批评家都被组织起来,塞进“高等院校”里,从民间升入庙堂,排好了座次,也就收起了英雄的嘴脸。少数几本以往任由他们打家劫舍的批评杂志,也都跟风、仿效,成为清一色的“学术论文”的集散地:充分“学院化”了。

  批评家“学院化”了之后,为什么就不能进行“批评的批评”了呢?

  因为,所谓批评家的“学院化”,并不单单是他们在“争创世界一流大学”的名牌学校接受了“学术训练”,沾染了“学院气”,也并不单单因为毕业以后“留校任教”,猝然成为学者。这些都只是批评家“学院化”的表象,并不一定妨碍批评家进行“批评的批评”。批评家的“学院化”的实质,乃是现今的批评家们或者作为内部骨干或者作为外围组织,都已经深深地陷入了或者紧紧地联合着学院体制,和导师、师兄弟、师兄妹们扎堆,人身依附,人格破产之后,就一道同风,齐心合力制造“学术行话”,进行“现代性”的“知识生产”,将围绕“现代性”的全套学术咒语念个不休,同心合力地盼望这套咒语上升为“专利”,从此惟我独有,惟我独尊,然后大家分红——还“批评”个头啊。

  文学被抬举到“高等院校”,立刻进入半瘫痪状态。

  “文学批评”被“高等院校”所垄断,就差不多进入完全休眠。

  目前流行的各类批评的“行话”,不过休眠着的批评所发出的一阵阵快乐的鼾声。

  但一切“行话”,就像“奥维尔所谓的‘新说法’”(Orwellian New Speech),都是有“权力”的。其权力的指向性命令,就是令一切闻者或被引诱,或受逼迫,不知不觉一起鼾睡了。


  三、“网络”神话建造时


  朱大可有一次欣喜若狂地告诉我,中国的批评有救了,因为在英特网上,新一代批评家正茁壮成长,他然后威胁我,说你到现在还不上网,很快就要被淘汰。他还现身说法,说他自己只要一天不上网,就感觉迟钝,语言老化,没法写东西了。

  也许是“网友”们特别宽宏,但也许是他们不满于仅仅在网上“冲浪”,所以他们的好文章,经常也会洋溢到“伊妹儿”和“纸面媒体”上来,使我有机会体验“网络民主”,参与“互文”的“游戏”,共享“后现代知识生产”的快感。

  确实,网上的“东东”,是要比“核心期刊”上的精彩,所以难怪许多“核心期刊”也要定期“链接”,择优选取。

  但“东东”无论好坏,也只是纸上的“被压抑的现代性”的分流、释放,它和制度化的“纸面媒体”之间本是孪生关系,就好像国内的“公共知识分子”和海外“离散族群”之间,在文化精神上还是共根所生,难分高下,区别只在于前者是胡适之所谓“情愿不自由,便是自由了”,后者是契诃夫所讽刺的“自由了是否便可以随便在街上杀人?”——我当然只是概乎言之。在自由的“离散族群”中,至今还没有产生哈金先生所盼望的“伟大的中国小说”。前一阵子看王志采访在自由世界生活多年的杨振宁先生的电视片子,那自由的功效也就不过如此。伟大的小说家难以产生,伟大的科学家也一样。在充分释放“政治无意识”的英特网上,大概也难以看到批评的杰作罢。

  进步是进步了,但也因此更加照见“民族的劣根性”。就像一个腿脚有隐疾的人,不参加田径运动会,就看不出来。

  一个明显的证据,是“纸面媒体”已经够“朦胧”的了,没想到“冲浪”的英雄们也一个个穿着红马甲,带着“网名”的面具,满足于在“匿名状态”制造“完美的罪行”。

  在现代(晚清到1949年),文人们可以进行“实名制”写作,尽管笔名乱起,暗箭乱飞,禁令不断,伤痕累累,但性情固在,目标明确,智力健全的人都可以感觉到。

  在今天(21世纪),笔名少了,暗箭少了,文章越写越整齐了,但批评文章中作者个人的性情和目标感越来越失落。惟一的进步,是批评家进银行存钱,也必须和普通人一样采取“实名制”。

  网络显示了技术的进步,也暴露了文明——小而言之,中国现代文学传统——在几个方面的堕落:

  1.作者们从“纸面”的半隐蔽走向网络的全隐蔽。真实的“此在”没有了,“肉身”皆不“在场”,都是一些来历不明的“存在者”和牛首、阿旁组成的“无物之阵”。用“狂人”的话说,“难见真的人!”

  2.网络写手在隐藏自己、制造流言、生产垃圾的同时,也在破坏汉语。其中固然也有才华横溢的创造,但因为网络似乎有天然的豁免权,允许粗制滥造,不必锻炼文体,所以少量的创造的火花和真诚的情思,总敌不过根本的破坏。


  四、关于“纯文学”


  我们活在当代,凡有发言,当然须以当代生活的感动为燃料,为素材,但之所以在上访材料、投诉电话、人大提案、“纪录片”、“三农研究”、“国企改革对策”、“环保倡议”之外,还需要文学,是因为文学能够将这一切上升为人类普遍的情感,表达出来,期望超越个体生存的局限,被不同处境中的读者普遍地感到、懂得,于是有心灵的沟通、共鸣,于是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语言、不同文化的人,也可以在文学中得到某种共同的维系,于是而有“文学性”、“纯文学”、“艺术自律”种种未必高明然而也绝对有所实指的说法。

  文学,向下固然可以被研究者、考证家们还原为若干的“本事”,并且可以参与实际的社会生活的改造,可以“为人生”。但文学还不止于此,因为向上,文学可以一面将“人生”的一切实际问题包含着,一面却将诸般的信息转化为心灵语言,从而“改变精神”。“改变精神”的成绩,往往不容易一眼看到,也无法为一些注重实证的研究者、考据家所重视,却可以最敏感最准确地显示民族精神的发展。这是文学在所谓“填平鸿沟、消除差异”的“后现代”仍然没有消亡、难以被一下子抹杀的原因之一。

  从研究和批评的角度来看,要想充分显明文学的内在精神性的一面,确实需要“知人论世”,将文学的语言深入到、还原为原初的出发点,使文学圈外的普通读者能够感同身受。但,如果将这种还原性的工作定于一尊,断言一切或高或低的文学的意义,均可以、而且均只能还原为、“换算”为实际的历史政治的过程,这种新的“历史癖和考证癖”的“特种学者”,大概也只能是鲁迅当年所说的只能看到“物质的闪光”的“诗歌之敌”的借尸还魂,他们的貌似高深的研究文学的学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渴望飞翔的精神的翅膀折断,大家一起滚入物质的污泥里去,才肯罢休。

  这些本来浅近的道理,之所以到了21世纪的今天,反而变得异常暧昧,我觉得是有许多人故意要造成这种暧昧。

  关于“纯文学”,李陀先生因为看到了80年代的美学口号、艺术口号背后的政治原动力,于是大声疾呼,叫大家不要上当,其情可感。但这也并非李陀先生的发明,因为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我记得当文坛反思“新时期文学”为何“盛极而衰”时,就已经有许多批评家们指出了这一点,即“新时期文学”的发动机是政治。不过那时候,大家都还留意到问题的两面性,即还没有“一言以蔽之”,将整个“新时期文学”的“文学性”和与之关联的“纯文学”的理想完全归为政治的权力运作。现在,李陀先生简化两面为一面,似乎一语警醒梦中人,大家都恍然大悟了。

  这一次关于“纯文学”的讨论,我看先是李陀没有想好就说了一大通,后是许多人没有听清楚,跟着闹了一大通。

  把在80年代、90年代本来已经明白了的道理重新又变得不明白,变得高深无比,我看这是故意的,因为非这样,就显示不出21世纪的中国批评的气概、水平了。

  如果说关于“纯文学”的讨论,因为“学术话语”和“学院批评”的参与,而让学院以外的普通读者望而却步,自认低能,那么,看看稍微诚实一点的孟繁华的不断进步的一套理论,就多少可以明白一点其中的奥妙了——虽然那原文,就发表在《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上面,但因为对于我们理解当前的围绕“纯文学”的“争论”实在有帮助,所以还是值得整段引用:

  包括工人、农民在内的底层生活经验应该是社会经验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在中国,反映工人等底层生存状态的写作历来薄弱。在现代中国这一写作内容几为真空。当代中国的工人群体的写作虽然不成熟,但却引领过风潮。胡万春、蒋子龙、陈建功等工人作家的小说,李学鳌、戚积广、王方武等工人的诗歌,以及反映工人群体生活的文学艺术作品,都在当代中国产生了积极和重要的影响,并成为当代文学经验的一部分——现在,我们有机会重新提及包括工人在内的底层生活的写作,是缘于“文学第三世界”的重新崛起。在90年代中期,也就是中国中产阶层刚刚萌发的时代,是一群热血青年以观念的方式,表达了他们对中产阶层的极大警觉和对底层生活的同情和重视。他们继承了无产阶级文学合理内容,倡导对底层生活和民众的关注。但这一不合时宜的思想观念之命运是可以想象的,他们不仅被嘲笑被讥讽,更重要的是他们被媒体和“精英阶层”无情地剿灭了。事过多年之后,我们发现,当年青年们倡导的文学观念已经被部分作家所实践。王安忆的《富萍》,林白的《说吧,房间》、《妇女闲聊录》,刘庆邦的《平原上的歌谣》,摩罗的《六道悲伤》,曹征路的《那儿》以及内蒙古平庄矿区工人作家群《太阳城》丛书的出版等,集中表达了“文学第三世界”的再次复兴。

  妙。但话要说清楚:“在现代中国这一写作内容几为真空”。这是真的吗?真的吗?“五四”时期,不是已经由“文学研究会”提倡“为人生”了吗?20年代后期,不是已经“从文学革命到革命文学”了吗?稍后的创造社的“热血青年们”,不是早已经断言,像鲁迅那样的“老作家”,如果不获得“第四阶级”的“意识”,就写不出东西来了吗?30年代的“左联”,不是继起增高,将孟繁华所提倡的“无产阶级写作”和“第三世界文学”先行组织化、“合法化”了吗?40年代以后,随着“赵树理方向”的确立,随着“杂文时代”被宣布已经“过去”,随着专门躲在“亭子间”而不敢走上街头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的凯歌行进,“三红一创”、《金光大道》和“革命样板戏”,不都已经作为“红色经典”而呱呱坠地,至今还被不断“改编”吗?北京、上海两地的学者,现在不都在纷纷研究“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努力从中寻找“经典”吗?薛毅先生不是一再宣布,他所找到的“经典”,就是《子夜》、《红岩》、“甚至”《红灯记》吗?怎么能够说是“几为真空”?

  他们不仅被嘲笑被讥讽,更重要的是他们被媒体和“精英阶层”无情地剿灭了。

  现在信息这么发达,我竟然不晓得还有这等“无情地剿灭了”的惨剧。真是麻木得可以。但孟繁华尽可以不必悲观,至少据我所知,“媒体和‘精英阶层’”早就行动起来,一起来宣传、来论证、来保卫“无产阶级写作”和“底层文学”和“第三世界文学”了。那辉煌的第一战役,越过时间的隧道,先行“剿灭了”80年代的“纯文学”。

  现在惟一的遗憾,就是“胡万春、蒋子龙、陈建功等工人作家的小说,李学鳌、戚积广、王方武等工人的诗歌,以及反映工人群体生活的文学艺术作品”还“不成熟”。

  然而,等到“继承了无产阶级文学合理内容”的“王安忆的《富萍》,林白的《说吧,房间》、《妇女闲聊录》,刘庆邦的《平原上的歌谣》,摩罗的《六道悲伤》,曹征路的《那儿》以及内蒙古平庄矿区工人作家群《太阳城》丛书的出版等”不再“不成熟”时,一切“无产阶级写作”、“底层文学”和“第三世界文学”之外的“纯文学”,就不仅要“被嘲笑被讥讽”,恐怕将来的词典里连“文学”一词也要删去,一律换上“第三世界文学”。

  我也想模仿孟繁华的基本句法,来上这么一段:

  在现、当代中国,“纯文学”历来薄弱,几为真空,因为“政治正确性”永远高于“文学性”,“道德标准”永远高于并且随时可以取消“艺术标准”或“艺术自律”,所以很自然地,它受尽了“媒体和‘精英阶层’的嘲弄和讥讽”,等到李陀先生从“新时期文学”的旧营垒里杀将出来,反身一击,笑眯眯地来到上海“漫谈‘纯文学’”时,等到被孟繁华发现的新的革命文学传统日益成熟之后,区区“纯文学”,确实几乎要被“剿灭了”。


  五、“拣好的拿”、“新两点论”与文学批评的自觉


  修史,多半意在借历史来投射自己,实现自己的意志与理想,将历史做成一面合适的镜子,照出自己美丽的身段。

  历史固然可以随意打扮,但被打扮的绝不仅仅是历史这个可以任人打扮的灰姑娘,更重要的,还是为了打扮修史者自己,使他在众人眼里愈发漂亮。

  文学史也这样——更加这样——因为文学和“形象”有关,文学史则和一群人的“形象”有关。尤其当修史者如罗岗所言,不仅要“读出”文本,还要“读入”文本,即把自己也“修”进去,情况就更加如此了。

  远的不说,1949年以后,“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主要线索,一会儿是“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一会儿是“两条路线斗争史”,这种修史方法,当然不是为了还现代文学史以真面目,而是为了证明修史者自己的“政治正确性”。不难看出,这种学术操作所遵循的原则,主要是“拣好的拿”,即叙述出修史者认为有价值的文学现象,串联起来,成为“主线”,其他文学现象,就或者作为反面材料,或者作为旁逸斜出的支线,陪衬主线。

  80年代中后期的“20世纪中国文学”和“重写文学史”,是否就改变了呢?也没有。表面上确实是在“拨乱反正”,竭力进行完整、真实的历史叙述,但且不说“拨乱反正的文学史叙述”所依据的动力和灵感就是“拨乱反正的政治”(这已经由旷新年指出来了),就看那“从‘五四’到‘当代新时期’”的“新两点论”,就充分体现论者的选择的眼光,至于认为“当代新时期文学赶上并超过了‘五四’”,就更加显示了修史者“不薄古人更厚今人”的自我定位意识。

  90年代以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叙述的这种“新两点论”不断被国内外学者加以修补,以期完善。有趣的是,后起的历史修补者几乎无不遵循“拣好的拿”的原则,相继将自己认为不应该遗漏的有价值的文学史现象提出来,加进那个过于空疏的框架,目的都并非要颠覆这个框架,而是要在这个框架里确认(追认)自己所首肯的某种当代价值的历史前驱。

  比如,有感于有进无退的都市现代化进程、新女权主义和市民社会的发育,30年代的“新感觉派”,40年代的张爱玲、苏青,就被梳洗打扮一番之后提出来,有力地弥补了“从‘五四’到‘当代新时期’”的“新两点论”的空缺。

  有感于“后新时期”、“后现代”的“大众文化”势力日健,晚清、民国的“通俗文学”就日益超出一些研究者(如范伯群、袁进等)本来的设想,作为一种历史的呼应,获得越来越大的重视。

  有感于上述“无产阶级写作”、“底层文学”、“第三世界文学”的必要性,20年代中期以后崛起的左翼文学的历史地位又重新得到肯定。这还不够,在国际政治和国际资本的巨大压力之下,在国内民族主义暧昧而强势的呼声推动之下,本来被否定的“50—70年代文学”,也顿时越出了“新时期”一些学者为它安排的叙述格局,在汪晖的“反现代性的现代性”的“中国现代性计划”和钱理群、韩少功等人“重新总结中国社会主义经验”的倡议之下,尤其突出地占据了不断被刷新的文学史舞台,一时成为“显学”。

  这最后一点特别有意思。

  本来,50—70年代文学是应该受到重视,因为以往研究得很不够,所以将这段文学史作为“新的学科增长点”,也未尝不可。但是可能正因为以往研究得不够,一些学者就很容易赋予这段文学史以单一的色彩,将它打扮得花枝招展,异常可爱,完全抛弃了以往曾经流行过一段时日的“低谷”说(还有“空白”说、“沙漠”说)。其结果,这段文学史与当下的研究者自身相关的两个问题,就不得不被遮蔽——或者说,不得不选择一个不容选择的现成的答案。

  我说的被遮蔽的问题,至少有三个:

  1.如果50—70年代文学不像现在某些研究者描绘得那么美妙,那么,“五四”到40年代的文学,如何一头栽进了这二十七年的“低谷”?从“低谷”出发,反推过去,是否正可以反思从“五四”到40年代的“中国现代文学”的“辉煌的过去”的若干并不辉煌的部分,就像鲁迅当年所做的那样,从眼前的不济,追问到传统的黑暗?

  2.如果50—70年代的文学不像现在某些研究者描绘得那么美妙,那么,从这个“低谷”爬上来的“当代新时期”,乃至21世纪文学,是否仍然带着“低谷”的某种致命的弱点,比如,不断被伪装的根深蒂固的逃避失败的可爱的“阿Q主义”,和几乎连翻译的外国文学也异常缺乏的新的封闭主义?

  3.果真如此,是否更应该从50—70年代文学的“低谷”出发,反省一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更加辉煌的“现在”,和更加漂亮的现在的“我们”?

  不要被“现代性的五张脸”所迷惑,更不要被“中国现代性的特殊性”所迷惑,就从这简单的三个问题出发,试着重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与文学研究的自觉,如何?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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