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方骏

王孟奇  来源:中国美术报 发表时间:2016-06-20

       我与方骏共事多年,这当然已是十多年前的往事,在他人眼中已经有些遥远了。那时我曾负责南艺中国画的教学,他是美术系的副主任,就是常人说的“顶头上司”。不知是因为我的麻木还是因为方骏的豁达,相处多年却一直不曾有过那种领导或被领导的感觉。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更近于朋友或同道,或是局外人眼中的搭档。

       回想起来,方骏是极会照顾他人的,他长我四岁,待我宽厚:我的个性散漫,极厌恶行政事务的繁文缛节,那些无涉专业的迎来送往的客套更是避之不及,全靠方骏尚能勉为应对,绝不让我为难。不管在日常事务中碰上多么不顺心的事,即便是某人放刁,某人耍赖,乃至惹动了肝火,须知方骏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可一下班,他便能抛之脑后,到家就能操笔,读书,彻底换一副心肠和境界,在我眼中这真是大本事。他为我揽下了所有我认为烦心的事,靠方骏我才能过上些懒散悠闲的日子。方骏喜欢聊天,就是那类坐而论道的清谈。我家住在校园中,来得方便,不知咋的就成了同事们呼朋引类的场所。我又懒得备茶伺候,弄成个君子之交比水淡。方骏自然成了常客。我太太至今记得常常中午到家就见方骏在与我神聊,晚上下班归来方先生竟依然屁股没有挪窝——谈兴正浓。她觉得我们俩简直是不可思议! 

       究竟说些什么,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已没丝毫的印象了。不外乎是些文人旧话、历史人生、艺术品评之类,全是常人眼里无关痛痒的废话,在我们这可是一种大满足、大快活!我记得古人称这种闲聊为“驰怀纵舌之乐”,闲话之乐在现代时间就是金钱的社会恐怕是最奢侈的享受了。离开南京,很少有这种时光了,回忆起来便很有些留恋的味道,后来找人刻了一方“六朝故地人”的小印,也算是对过去南京画友们有过几分魏晋文人清谈遗韵的怀念吧。 

       方骏令人钦服的还有他的好脚力,虽说比不得“神行太保”般能绝尘而去,但他跋山涉水,穿街走巷的耐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上趟的。20 多年前他与我常结伴外出。在江南不管是无锡还是苏州,不知跟他绕了多少穷街陋巷,他是绝不放过一处人文历史的遗迹的。到东山、光福、同里、甪直、陈墓、周庄…… 不计其数的村庄小镇,每到一处他便留心于当地的历史文化、风俗服饰乃至地理方位,不将这一切了然于心不肯罢休。两人每天日出而行,日落方归,轻易不登车船,几乎全凭一双腿脚。方骏还有一个长处,就是无论行途如何的迂回曲折都永远不会迷失对方向的判断,他的头脑中似乎有一部可靠地标的罗盘。我则是全然不识东南西北,反正只管跟上他走就是。方骏一路目识心记终于成就了他的山水画风,留在我脑海中的却只剩下苏南小镇上的“小乐胃”饭馆里 5 毛钱一份的水晶肘子或大蒜炒猪肝的扑鼻香气,绝对不是如今貌似堂皇的五星级宾馆能做得地道的。20 年前的小桥流水人家,如今已是一马平川的高速公路,朴实的农夫村妇却成了刁钻的小商贩,地道的水乡风韵已香消玉殒,残存的几处旅游景点,游人摩肩接踵,人头攒动,经济是发展了,游兴却丧尽了,叫你徒唤呜呼,无可奈何!过去的水乡风情只留在方骏的山水画中。 

       我跟着方骏几乎跑遍了皖南的泾县、休宁、黟县、歙县、屯溪……我口舌木讷,这一路的交道全由方骏承担。在歙县为了多跑几处地方,他竟说动老胡开文墨厂的领导为我们与素不相识的职工借了两部崭新的自行车,凭这代步之物去翻山越岭。方骏竟能骑车在崎岖的山间公路上风驰电掣,我全无这种勇猛精神,只能缓缓地跟着,暗自望尘兴叹。他不光留意于山水、建筑、风土人情,还有一颗不可阻挡的拜谒前贤的决心。以我的性情是绝不会为了几处败落的空宅去疲于奔命的。陶行知故居、黄宾虹故居、戴震故居,若非他的极力鼓动是难以成行的。戴震的故居却是出乎意料的好,临水而筑、几椽雅舍已修葺得十分精美,那天正是细雨成雾,我们凭轩傍水,只觉清风疏雨、鸦雀无声,河面隐约的微波直荡入心底,静立无语,整个身心都融入茫茫水色中,而今却不知何方能觅得这番境界了?我虽然懒散,却也喜欢那份行旅生涯的体验。人生如果真的少了漂泊,少了追寻求索,少了坎坷与磨难,真的还会有许多的趣味吗?记得我们二人曾坐在黟县宏村书院的石阶上,望着被对岸山峦的阴影笼罩的幽深的河水,凉风习习吹着汗湿的脊背,真有说不出的心旷神怡,靠着一人一口的凉开水,大嚼着早晨在县城小食铺买的几张已经在行囊的塑料袋中捂出馊味的韭菜烙饼,真是别有滋味,这滋味却是因为方骏的坚决才使我一生难忘。方骏说,他一生都喜欢步行,但能跟上他步点的不过两三个人,孟奇还算得一个。这话真让我深受鼓舞。在人生的旅途中这似乎比入选什么全国美展要重要得多。

       方骏本是沈涛先生的研究生,当时主修的专业是中国画工笔人物,毕业留校任教后的授课内容也大致不离这个研究方向,尤其是他的前期创作更是以工笔人物为主,在我的记忆中好像还得过几回奖。可喜欢读书,重视文学修养却是方骏的一贯作风,我的第一册《元曲》就是多年前受他的影响买下的,他认为这类明白易懂,接近民间口语化的小曲更便于题画,可以引导今天普遍缺乏文化修养的观众容易明白他画中的趣味。常年的文学积累,无数次的山水行旅,特别是江南与皖南风光山水的陶养终于使他力图越出工笔人物的技法圈子的障碍,以释放他的近于散文诗化的艺术情怀,将近 20 年的移情别恋终于造就了他那干净、明丽、宁静而秀美的山水风格,如今的画坛认识的即是这位山水画家方骏。方骏的艺术迁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隐约地折射出中国传统绘画由于文人精神的作用而何以自人物画向山水画演绎的进程。 

       方骏的绘画特点一直是雅致完美,他的山水没有过分借重传统绘画中程式化的笔墨语言,历代画家中他尤其喜爱钱选那一路笔墨繁复细密,精致而不失写意神韵的画风,因而方骏的山水画法亦在工写之间,全然没有那种硬充好汉,故作古奥的毛病。方骏祖籍是皖南徽州,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他对皖南山水的情有独钟。那里除了山水的秀美,徽派建筑,还曾出现过大批的文人学者和画家,方骏对此自然有着真挚的自豪和热爱。渐江、梅清、戴本孝……直至虚谷、黄宾虹都是那么自出灵窍的画家。方骏的山水风格也正来自他的内心与灵魂。我曾见过他的一册山水,那题目是“灵山静水”,我以为:像。方骏以他的艺术风格、人品修养及气质风韵在美术界有“江南秀士”的雅号,我也以为:像。■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