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人都是艺术家,人在哪里?

朱青生  来源:《美术观察》2003年第4期 发表时间:2017-01-10

摘要:就像每个成年人都需要拥有一个证明自己是合法公民的身份证一样,每个艺术家同样应当拥有属于自己从事艺术活动的身份证。然而,当我们跨越种种障碍终于面对各式各样的艺术形式时,随之而来的却是艺术家身份的难以确认甚或是缺失。谁才能被称作为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家”?艺术家的身份到底要亮给谁看?也许我们可以说,最后现代的风把人们的心吹乱了:也许我们更可以辩解说,在这个价值失衡的世界,根本不需要所谓“身份”的确证。但是不论怎样,关于艺术家身份的讨论,或可成为在当代的艺术家生存处境与状况一个透析点。尴尬也好,怀疑也罢,我们并不奢望能够即刻得出确定的答案,只是引出话题,并提请关心艺术的人们,去思考现代意义的艺术到底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如果人人都是艺术家,人在哪里?

朱青生


       如果人人都是艺术家,人在哪里?

       我不是符合规格的艺术家,也不能否认艺术家的身份和标签。“没有人是艺术家,也没有人不是艺术家”是我在艺术方面的信念和准则。这句话有三个针对目标。

       首先是针对波伊于斯的观念:“人人都是艺术家。”(Jeder ist ein kuenstler)波伊于斯处在现代艺术发展的第四平台上,高举的旗帜是艺术将作用于人的社会生存,艺术不是给人提供欣赏的一个物品,而应该是触动其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的一种动力。这种动力不是政治和法律这一类强制力量,而是一种在某个特殊境遇和冲突中与他人互相生发的力量,对立的双方中主动的一方是艺术家,被动的一方就是观众。而制造出的这种特殊境遇和冲突就是“艺术”。波伊于斯对艺术新内涵的开拓已经载入史册,在这个艺术范畴之内,涌现出二三代艺术家,他们用各自的经验、文化资源和特殊技巧,拓宽和完善了艺术上的这一新范畴。在我看来,波伊于斯虽然置换了艺术的材料(用实物和人身来做作品),并改变了与观众的接触方式(激发观众的自我反应和自我质疑),但他依旧充当了一个救星和导师,他教训人们:“我告诉你,你是艺术家!”如果一个人认为不应该揭示他的“命运”和“隐私”,波伊于斯的断语就成为一种冒犯;如果一个人把消除与生俱来的创造欲作为生存方式,波伊于斯的口号就成为暴力。针对波伊于斯,我一直在问:“如果人人都是艺术家,人在哪里?”因此我的所有艺术活动从来不给出一个判断,而是形成一个不可解决的悖境,把自由悬置在作品活动和观众的怀疑之间。

       其次针对的是艺术史。我从事艺术活动几十年,深切体会到艺术史被分成了两段。第一段被写成审美观念和形式技巧生产与接受的记录,这主要在现代艺术出现之前,可称之为经典艺术史;第二段写成了突破各种观念(首先是审美观念)和运用各种行为(常常在形式技巧以外)的精神冲突过程的复述,主要发生在现代艺术出现之后,可称之为现代艺术史。虽然我在大学里从事艺术教学工作,但作为艺术创作者,我悲哀地意识到一个作者要想在现代艺术发生之后进入艺术史,首先要遵循经典艺术史的规律去创造“自己的”观念与形式,争取历史的(在当时表现为人们以历史形成的标准衡量而认可的)成功,然后就要遵循现代艺术史的规律去防止被创造出来的形式化的东西被复制。如果用现代艺术史的最高标准来衡量,一个艺术家创作出作品之后,他就应该随着作品的成立而结束,但是这个标准只对将死亡作为作品的艺术家有效,而死亡可以设计,不可以创造,因此没有人是“真正纯粹的艺术家”。既然人身存活,下一个作品就应该重新开始,而现代艺术的产生基础——现代社会的专利制度要求一个艺术家维护自己的观念和形式,将反复造作的“实验”(虽然有时表面形象翻新,实际毫无观念上的突破)写进了历史,因此在艺术史上没有人是艺术家。然而这些创造者恰恰是艺术史上的艺术家。而他们的艺术创作又是与生活和生命中的偶发行为共用着同样的材料和媒介(如日常照片和身体)。那么反过来,“不是艺术家”的人的行为也不就是设计和造作。如果没有人是艺术家,也就没有人不是艺术家。因此我做每件作品,都希望不像是朱青生做的。

       第三是针对艺术的性质。艺术史的全部发展过程使我认识到:艺术的本质是人对不可知的干预。而使人愉悦、教人道德、引人入胜只是艺术的部分性质。艺术的本质根植于人性,人性集三性于一身(艺术之外,还有作为科学和技术本质的对世界和生命的认知与利用;作为思想和信仰本质的对人生与宇宙的体验和追问),并不因为从事艺术就能够摆脱科学—技术和思想—信仰。反之,我也不相信任何偏重科学—技术和思想—信仰者可以摆脱艺术。任何人在精神上感觉到了存在的惶恐和欣喜,而又不能去解决和解释,甚至在心绪中捉摸不定,连问题都无法提出,但是他还活着,还行动着,还用“不可名状”去“思维”和“言说”。现代生活对人的最大异化是将人的身份和职业变成人性全体无限自由的框架,而本质的艺术是将这种全体重新归还给人,自由重新为自由的人所意识。每个人应该珍惜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让现实中割裂人性全体的力量在“现实之外”被超越。这个责任和义务既属于任何人,又不属于某一个人,所以没有人是艺术家,也没有人不是艺术家。


 (文章来源:《美术观察》2003年第4期)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