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 裘山山:才艺这回事

裘山山  发表时间:2017-08-30

摘要:今年4月1日那天,我本想在朋友圈儿发一组照片愚一下大家的,就是把我拍的风景照用软件做成油画,骗大家说我最近在学画画,今天选几幅作品给大家看看。肯定能骗几十个大拇指。后来终因缺乏勇气而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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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园(版画)张鸣、兰艳、游宇、宣宏宇

今年4月1日那天,我本想在朋友圈儿发一组照片愚一下大家的,就是把我拍的风景照用软件做成油画,骗大家说我最近在学画画,今天选几幅作品给大家看看。肯定能骗几十个大拇指。后来终因缺乏勇气而作罢。    

之所以想到这么个恶作剧,实在是对那些又会写又会画(又会这又会那)的人心怀嫉妒。真是这样,我认识的作家里,才艺两栖的比比皆是。首先有好多会画画的,油画,国画,水粉画,个别人还会少见的漆画;画画之外,有不少作家书法很棒,写出来就可以裱了挂墙上;书法之外,还有作家善乐器,还有作家会跳舞,还有作家歌声曼妙,还有作家围棋上段位,还有作家乒乓水平可以参赛,对了,还有作家动辄马拉松。说起来,那才华都是横七竖八的。可是我呢,除了对着电脑敲字,啥才艺也没有。

不是妄自菲薄,我真是没有任何文艺细胞。唱歌不会,跳舞不会,乐器不会,画画更是找不到北。体育也很差,跑不快,跳不高。就连跟朋友出去玩儿,在野地里撒个欢儿,我都没别人蹦得高。可以用上一句狠话——笨到家了。

原本想把这个责任推到老爸老妈身上的,遗传基因嘛。可是,我姐会跳舞,在中学里参加过校宣传队。而且,她还会画画。一个爹妈生的呀。那么,只能归到我自己身上了,问世时太着急,把文艺细胞落在前世了。 

为了不让自己过于自卑,我细细梳理了一下前半生,好像还是找到些可以称之为演艺生涯的往事,或者说,还是从事过文体事业的。敝帚自珍,一一道来。 

读小学时赶上“文革”,所有人都疯癫癫的,我们学校也不上课了。家长们怕我们跑到外面去惹祸,就把我们组织起来,在单元门口排练节目,好让我们每天在他们眼皮底下多待会儿。姐姐领头,大家有跳舞的,有吹口琴的,有唱样板戏的,就我,啥也不会。只好安排到集体舞里混,跳《我爱北京天安门》什么的。我就左手左脚的跟着大家跳,到结尾一句,“指引我们向前进”,一个人就站到另一个人腿上手指前方集体造型。那个手指前方的人就是我,不是我姐开后门,是因为我在里面最瘦。于是每次跳舞我就盼着最后那一下,成为中心人物。    

这个,算是我早期的演艺生涯,应该算演过主角吧?

小时候所有课里最怵体育课。每每体育课就找各种借口请假,鞋带断了,肚子疼,腿抽筋儿等等,轮番使用。幸好,父亲所在学院有个游泳池,我成天去水里玩儿,学会了狗刨(好歹挽回一点面子)。进初中第一年,学校组织篮球联赛,每个班都要参加,女生也要组队。我们班讨论组队时,有个女生说,班长参加我们才参加。班长就是我。说这话的女生年龄比我大,个子高,会打篮球。但我得罪了她。那时候学校要求每天下课跑步,我看她连着两天不跑就去批评她。她很骄傲地说,我有特殊情况。我当时才12岁,不懂,就说你有什么特殊情况?你明明在玩儿。她撇嘴说,懂又不懂,还来管我!所以她提出“班长参加我们才参加”,分明是要为难领导干部。领导干部只好说,参加就参加。  

于是从没摸过篮球的我,就直接参赛了。上场之前,我对篮球的唯一了解,就是要把球投到篮板上那个网网里,其他的一概不知。我们班几个女生一上场就来劲儿了,朝气蓬勃的,奔跑不停,我就跟在她们屁股后面,她们往东我往东,她们往西我往西,累得气喘吁吁。十几分钟后高个子女生忍不住喊:换人换人!然后她走过来对我说,算了,你还是下去观战吧。我如释重负,张着一双白净的一次也没碰到过篮球的手下了场。直到整个赛程结束,她们都没再要我上场了。 

但好歹,我也算参加过赛事。

器乐方面,我也不是一张白纸。我父亲有位同事,也是工程师,姓梁。我叫他梁伯伯。他妻子孩儿都在北京,他就经常来我们家改善伙食。次数多了有些不好意思,有一个周末来吃饭时,就拿了把二胡。进门说,山山我给你买了把二胡,有空学学。我很兴奋,当即开始拉,吱呀吱呀的十分刺耳。我妈妈眉头紧锁,当着梁伯伯的面又不好说,就让我赶紧去帮她洗菜。梁伯伯走后我妈跟我爸吐槽说,这个老梁,买什么不好买把二胡?还不如给我们买几斤鸡蛋呢(据说那二胡五元钱)。以后我一拉二胡,我妈就各种打岔,我自己也觉得很难听,吱呀吱呀的,像挑扁担的来了。新鲜了两天后,就钉了个钉子挂到了墙上。直到我们搬家走还在墙上。   

但好歹,我也算摸过乐器了。  

读高中我继续当班干部,七十年代竟然也是分数挂帅,只要成绩好就当班干部。学校举行歌咏比赛,我们的音乐老师属于比较小资的,在无数的革命歌曲里,挑了一首有些难度的歌,四分之三节拍,旋律很优美。我至今还记得那几句唱词:幸福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激荡/热烈的达甫鼓在天山南北敲响/欢快的芦笛吹奏在槟榔树下/深情的马头琴回响在内蒙草原上……  

既然是合唱,就需要一个指挥。同学们都说不会(肯定不会嘛)。于是领导干部又被揪出来了。老师指着我说,你来。我真是吓得不轻,脸都吓白了。老师说,不要那么紧张,下课到我房间来,我教你    

下课后我就去她房间,她先给我讲解了指挥的作用是什么,然后讲解了什么是四分之三拍。我懵里懵懂地看着她,估计比文盲直接读博士还要懵懂。她放上音乐开始教我,我举起两只僵硬的胳膊在她的指导下比划,无论如何也划不到点子上。老师叹气,忽然问,划三角你会不会?我点头说会。她说,其实这个节拍就是划三角形,你看,她在空中给我比划:哒哒哒!一二三!一二三!哒哒哒!哦,我好像找到了一点儿感觉。老师说,记住,等过门儿完了,一开唱“江山万里”你就给我划三角形。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明白了吗?    

于是歌咏比赛开始时,我就站在台子上,面对全班四十多个同学,划了十几分钟的三角形。当然,我们班啥名次也没得到。下来后有同学小声叽咕说,我根本不看她,一看她就要唱错。 

羞愧难言。但好歹,也算是当过指挥了。 

当兵,连队开晚会,人人都要表演。我看躲不过,就和我们分队的一个北京兵一起,朗诵了一首诗。是什么诗,怎么朗诵的,已毫无记忆。但我写信告诉了父母,信上说,我们的诗歌朗诵受到了战友们的称赞,战友们说我有文艺细胞。 

战友们真的很宽容。

上大学,八十年代,校园里生机勃勃。我经常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去食堂的路上,听到吹口琴的声音,拉提琴的声音,弹吉他的声音。于是也想学个啥。咨询了一下,大家说吉他好学,不需要童子功。我就跟父亲说了我的愿望。父亲寄钱给我,我买了一把红棉牌吉他(35元)。但从买来到毕业,我就用它摆拍过两次照片,一次也没认真学过。我妈还用厚实的方格子布帮我缝了一个吉他套子,我把吉他装在那个套子里,带到第一个工作单位凤凰山,再带到第二个工作单位北较场,然后结婚成家,始终没见过天日。儿子上高中后表示想学吉他,赶紧送给儿子了。 

实在是对不起爹妈。但好歹,也算是摸过两种乐器了。  

但是,如同体育方面再不济我会走路一样,表演方面再不济我会说话。所以,我终于有了一次成功案例。你们想想,要没有一次成功案例我能写这篇东西吗?就靠这最后一子把一盘棋救活呀。  

大学毕业时,我们年级为了纪念四年的大学生活,排演了一出话剧。我被迫参加,并分配扮演女二号,一个性格古怪的没有男朋友的大龄女班长。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努力去揣摩一个老姑娘的心态,自己设计一些动作,设计一些语气和神情。刚开始上台时,我总是犯傻,不是忘词,就是被其他同学逗笑。后来慢慢适应了,能跟上大家节奏了。但始终觉得只是应付而已。直到某一天,省话剧院一位老师前来指导,老师指着我说,那个女生不错,有潜力    

我简直是,惊呆了。  

不止是我,所有人都惊呆了。因为没人觉得我演得好,我的声音很小,他们总说听不清。老师接下来说,在戏剧表演上有两个体系,一个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的,主张体验,一个是布莱希特体系的,主张表现。这个同学属于后者。其他同学多为前者。虽然各有千秋,但我个人还是更欣赏布氏的表现型。 

原来,我不但有潜力,还属于高大上的布莱希特体系!我兴奋得简直找不到北了。 

但遗憾的是,本演员的嗓门儿太小,用行话说,音域太窄。排练时感觉不明显,正式演出就不行了,无论我怎么努力,下面都听不清我的声音。那时候又没有什么好的音响设备,全靠天然嗓门。就因为这小细嗓子,葬送了我的艺术生涯。想演话剧,管你是斯氏还是布氏,先得有个好嗓子啊。  

从此我没再上过舞台。  

文章写到这儿,我接到了《小说月报》编辑部的函,希望我向读者回答几个问题,其中一个是,除了写作之外,您最希望拥有哪种才华?哈,正好戳到我的痛处了。我回答说,除了写作之外,我哪种才华都特别想拥有。唱歌,跳舞,弹钢琴,拉小提琴,画画,书法,等等。尤其唱歌,我经常想我要会唱歌多好,有事无事唱一唱,既有利于身体健康,又能振奋精神。但我实在是太缺少文艺细胞了,打小缺失。之所以前半生一直在老老实实写作,这也算个重要原因吧。   

这么一想,就想到了缺少才艺的好处。甚安慰。

(裘山山:当代作家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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