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是如何炼成的:李桦在1944——纪念李桦诞辰110周年

胡一峰  来源:中国美术报网 发表时间:2017-07-05

摘要:【编者按】李桦是中国新兴版画运动的奠基人之一,同时还是一位杰出的美术理论家、教育家。他创建了中国美术教育中的第一个版画系并担任系主任长达33年,培养了大批优秀的美术人才,对中国版画艺术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谨以此文纪念李桦先生诞辰110周年。

李桦(1907.3—1994.5),广东番禺人。版画家、美术史论家、美术教育家。

孙中山先生曾说,中国是千年来世界上头一等的强国,为什么变成这个地步呢?因为我们的国民都睡着了,要想办法让大家醒醒。确实,近代以来,革命者和先进的知识分子都把“唤醒民众”作为最重要的政治使命,从这个意义上说,“唤醒”也可谓近代中国文艺的重要母题。而如果以“唤醒”为线索编撰中国近代艺术史,1935年是值得重视的。这一年,电影《风云儿女》的主题歌《义勇军进行曲》传遍全国,良友出版社出版了苏联诗人铁捷克的《怒吼吧中国!》(重译本),版画家李桦则创作了他的代表作《怒吼吧!中国》,这幅充满力量、寓意饱满的作品自问世以来,收获了无数赞誉。那个被蒙住眼睛、绳索缠身的人,大张着嘴,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呼唤。不论是《义勇军进行曲》那一声坚定有力的“起来”,还是李桦无声胜有声的“怒吼”,都回应了“唤醒”的主题。几十年过去了,政治形势早已发生巨大变迁,但就像《义勇军进行曲》依然激动人心一样,《怒吼吧!中国》强大的艺术感染力,至今仍让观者动容。

meishubao/2017070514472315105.jpg

李桦-怒吼吧!中国-纸本木刻-1935年

也是在1935年,对李桦的艺术成就十分欣赏的鲁迅先生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说:“木刻是一种做某用的工具,是不错的,但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它之所以是工具,就因为它是艺术的缘故。斧是木匠的工具,但也要它锋利,如果不锋利······那是因为他自己并非木匠,不知作工之故。”我想,鲁迅不愧为文艺大师,这一论述极具真理性。艺术必然具有艺术之外的意义,然而彰显这种意义的法门,却又不是给艺术附加过多的内容,而是让艺术更像艺术自身。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希望艺术发挥某种社会功用,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艺术应有的那个样子去对待它。

从《怒吼吧!中国》我们可以看到,李桦手中的艺术之“斧”已颇为“锋利”了。两年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而立之年的李桦以刻刀、画笔为武器,投身军伍,走遍了广东、广西、江西、安徽、河南、湖北和湖南,战争的残酷,离乱的人心,磨砺着他手中的刀和笔,也磨砺着他的心。

李桦40年代戎装照

李桦40年代戎装照

翻阅伟大的思想家或艺术家的人生历程,总会发现他们在境界跃升的道路上大都经历过一个心灵证道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重新审视周遭的世界,探寻人生的奥秘,拷问内心的良知,突破观念的桎梏,进而达到一个透彻、高远的境界。当年,鲁迅在绍兴会馆抄古碑、辑古文的那段日子,便是如此。抗战从军的岁月,记录了李桦证道的点点滴滴。在这段日子里,李桦除了美术创作,还留下了一本日记,这份1944年的文献为后人窥探李桦的艺术世界提供了另一个窗口。

从日记中,我们能感觉出,这段时间的李桦是寂寞的,按他的说法,住的虽不是清净的山寺,过的却是“和尚的生活”。(本文引用的李桦日记文字,均引自《李桦日记1944》,李桦文,李抗编,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在这隐者似的寂寞日子里,所能做的,除了画画,便是每周去城里的书店转一转。日记里,记录了这样一份书单:《中国哲学史》《中西哲学基本精神的分析》《新美学》《艺术论》《新哲学的认识论》《中西绘画技术及思想的比较》《东洋艺术考古学》《中国美术史》《画论》《中国绘画真迹的研究》《诗经》《左传》,以及唐、宋、明、清各代的随笔、杂记等。这些显然已经越出了一个画家在技术层面的阅读范围,延展到哲学、历史与文化的广阔领域。

或许正是这一宽泛的阅读,为李桦在哲学的层面上对绘画乃至艺术作出的思考提供了思想资料。他认识到,“绘画的成功不是只靠技术,主要还是要有思想。”艺术品的价值在于“内容”,而内容不是绘画对象的内涵,而是“美质”。譬如肖像画,能在构图中表现出一个人的身份、思想、性格、情感,方称得上有“内容”。李桦以法国画家米勒(1814-1875年)为例,指出米勒的许多农民生活素描在形式上平淡无奇,但每一个农民,都充满着“法兰西19世纪以后的自由血液的”,表现出“淳朴、虔敬、忠厚的灵魂”。

meishubao/2017070515061979324.jpg

米勒-拾穗者-油画-1857年

其实,李桦自己的作品也何尝不是如此。比如《逃难》(纸板木刻,1940),一株老树旁,一个背着包袱的大人,佝着腰,牵着一个小孩,前方是茫无方向的旷野,从作品中,我们只能看一大一小两个背影,或许是一对祖孙,感受到的却是国破家亡的萧索氛围,而且似乎可以看到祖孙二人脸上悲戚的神情,不禁要想这一家经历了怎样的惨剧,孩子的父母又去了哪里……换句话说,在李桦看来,一幅美术作品的意义或价值不在于“画出了什么”,而在于“表现了什么”。

meishubao/2017070515013197650.jpg

李桦-逃难-纸本木刻-1940

在三十多年后的一篇文章中,李桦再次强调了这一点:“绘画要反映一切生动的事物,除描绘其形式,即表面形象外,更重要的是描绘其内容,即内在的本质的东西,这在人物来说便是精神状态。”出于对表现“精神状态”的重视,李桦在文中还质问,“是不是说在发明了照相机的现代,就理所当然地要凭照片刻画人物了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然而,现在有些画家竟然真的以对着照片画画取代深入生活搜集素材?!让人更感到今天重读李桦的重要意义。

1941年,李桦在《试论木刻的民族形式》一文中谈到战争对艺术界的影响。他说,“战争使人们离开了安逸、浅薄、短视的自私生活,被迫着与浩荡、泼辣、新鲜的现实环境相搏斗,艺术家也不能例外······艺术家睁眼看到了陌生的现实,艺术从此进了一大步。”应该说,这既是对当时普遍现象的概括,也是李桦的夫子自道。

行军路上,有许多令李桦悲伤、愤怒的事情。然而,湖南良田、宜章等处乡间的风物,也给李桦展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在这里,有时“穹苍浮着散漫的云彩,微风一吹,显得很萧条零落”,有时“细雨霏霏,云出于岫”,色彩跟着天候时刻变化,“或浓,或淡,瞬息万变,色彩或苍或紫,或灰或绿”,李桦发现,这种美丽无法用水墨表现,他决定尝试粉彩,“以前没有写粉彩的经验,下笔时颇感困难,然而这种困难不久便被克服了”。

李桦-欲雨-纸本设色-20世纪40年代

新的艺术体验让他重新认识色彩的意义。他在日记中写道,“绘画所表现的是形和色,而色实占有极重要位置,中国画重视意境,以超逸的情境寄之于水墨,故画早已变成含有象征高尚情操的一种超自然的境界,不必着色,其实,如将绘画再放回造型艺术的境界上面看,色彩的表现是不能缺少的一个要素。我看山感到自然美,不尽在山可以引起我的什么高尚的情操,而在山的色和形是以引超我的美感。今天和大自然接触得更密切的时候,又当我开始用粉彩去描写自然美的时候,我特别感到色彩的重要。”

Lot978 李桦(1907-1994) 《身边杂记》手稿

李桦1944年手稿

当然,体认大自然带给李桦的远超于此。草木枯荣、旧燕归来,都刺激着艺术家敏感的心灵,引发李桦的思考,他想到,人非草木,亦非禽兽,人生的意义不能停留在种族的延续,“人类是为了建立共同事业而生存的。我想这句话比‘人生为服务社会为目的’更为深刻,因为后者只是一种生活的手段,而前者才是生活真正的目的”。

不过,这是理想的境界,现实呢,无非是苟活于乱世的众生相。李桦不但刀笔有力,文字也颇为传神,在日记中他画出了一群无聊而苦闷的青年的肖像。大学生B君从早到晚就是下棋,学问、事业全然抛在脑后。他把生活的意义等同于“个人的利益”,对李桦说:“有钱的人不讨小老婆是个傻子,女人生来是给男人享受的,人生就是享受,有钱为什么不会享受一下呢?”可惜B君没有钱讨小老婆,又不敢舍弃了“伪君子皮囊”去捞钱,便只好关门下棋打发人生。Z君是一个军人,却没有军人的气概,书呆子似的天天读着教科书,一会儿读日文,一会儿看地理,茫无目的。还有一位D君,娶了一妻一妾,却无良人之福,成天陷入繁杂的家务事,烦闷而颓废。这些人唯一的乐趣便是偷偷聚在一起打牌耍钱。

李桦恨他们不争气不振作,更加痛心于社会环境之不良,污染了白纸般的青年,并愈发感到培养健康、高洁的人生趣味之重要。他说,“人们趣味之高下关系于志向”。有丰富趣味的人,“没事做,不可以读书吗?写字吗?钓鱼吗?运动吗?谈天吗?访友吗?无大志者,不是趋于庸俗的消遣,还有什么可干呢?”“趣味是人们光明前途的表尺,没有高尚趣味的人,远大前途是不会有的。”而艺术呢,应该帮助人们提高趣味,让那些甘心随波逐流的人再度昂起头来。

meishubao/2017070515144512100.png

李桦-怒潮组画之挣扎-纸本木刻-1947年

meishubao/2017070515165470191.png

李桦-怒潮组画之起来-纸本木刻-1947年

或许正是对趣味的自觉追求,让李桦的“刀锋”并非总是寒光闪闪,而时常带些人文关怀,因此,我们既能从《怒潮》组图(1947)中感受悲壮、崇高之美,也能从《清明时节》(1944)、《山村水田》(1947)、《云山图》(1947)等中捕捉到一股清新、洁雅的生活气息。

meishubao/201707051520489340.png

李桦-清明时节-纸本水墨-1944年

1944年的李桦,身处污浊动荡的社会,心境却保持着晶莹的水珠般的皎洁!有时,他静静地睡在床上,看着手中的烟卷的青烟,慢慢地升散落在斗室的空气中。有时,在下大雨的天气,他一面听着雨声,一面静看挂在屋檐前的电话线上的水珠,一颗颗晶莹可爱,向下方流动,滴在阶前的青石上,他的心也随着雨珠的流动一张一弛,这种律动延续至今。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杂志副主编、编辑部主任)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