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语言遭遇了哪几方面的萎缩?

傅适野  来源:澎湃新闻 发表时间:2016-12-16

摘要:法国作家奥利维埃·罗兰,1947年生于巴黎郊区,曾当过记者和自由撰稿人,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后期担任过左翼组织的军事领袖。革命岁月在他的作品中留下痕迹。


法国作家奥利维埃·罗兰,1947年生于巴黎郊区,曾当过记者和自由撰稿人,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后期担任过左翼组织的军事领袖。革命岁月在他的作品中留下痕迹。

在《纸老虎》中,他用第二人称的方式讲述了1968年——一个风起云涌的年份——前后的经历和感受。而在2014年完成的、2016年被翻译成中文的《古拉格气象学家》中,罗兰从一位古拉格劳改营的气象学家切入,试图通过日记还原强权时代的种种温情和无奈。罗兰是一个极其重视遣词造句的作者,也极其重视细节。《水晶酒店的房间》和《猎狮人》就是极好的例子。
目前,罗兰刚刚写完一本从东西伯利亚到库页岛一行的游记,将于一月底出版,名字叫《贝加尔-阿穆尔》。谈到未来的写作计划,罗兰说:“我会继续写下去,走不同的方向和道路。我不在乎我的作品风格是否统一。” 

理想中的文学是什么样的?文学在当下社会面临着何种危机?想象力在小说创作中占据何种位置?细节为何重要?人称的使用有有何玄妙之处?针对上述问题,澎湃新闻最近和罗兰展开了一次对谈。 



文学是关于语言的艺术,是细腻而微妙的 

澎湃新闻:在《现代小说,现代阅读:中国演讲录》里,你曾经提到过关于语言的庸俗化和萎缩的问题,卡尔维诺在几十年前也曾对此表示忧虑。但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确实催生了很多新生事物和新兴的表达方式,正如你几年前在这本小书里提到过的:现场直播、大众媒体等等。我们的生活被直播、颜文字和emoji充斥,那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可以尝试用一种全新的语言去创作,比如emoji小说?

罗兰:你说得对,不过我也没说错。我们当然要掌握新的表达方式,以其为工具,催生文学语言的演变。但是没有任何新鲜事物是建立在对过去的遗忘或破坏的基础上的,反正在艺术领域不是这样。
20世纪初,当乔伊斯用《尤利西斯》掀起小说界的革命时,他用的可不是一种贫乏的、简化的英语。莎士比亚的语言,他记得清楚得很。而今天,在语言领域所发生的,至少是法语语言所遭遇的,在我看来,是一种悲剧性的、同时在好几个方面发生的萎缩:
一方面,英语的词汇、结构、表达法以前所未见的速度入侵法语,或者更确切地说,侵入的是美语(尤其是加利福尼亚的;词汇学家阿兰·雷称之为“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外来语”)。有个很好做的实验:随便走在巴黎一条街上,一大半的店铺招牌用的都是这种外来语,还有正在上映的电影的名字、广告,几乎全是。这意味着法语失去了创造力,不再为新事物、新行为造新词,而是非常懒惰地从

别的语言引进,一丁点都不改

一直以来,外来词的引进也是语言生命力的一部分,本土语言会对外来词进行加工,加以创意、按自身的发音习惯进行再创造。而现在,当我说出software(软件)、merchandising(推销)、fashion week(时装周),当我收到一封邀请函上面写着Save the date,等等,这纯粹就是放弃努力了。此时此刻,我正听着广播里的新闻,说的是Hollande-bashing(抹黑奥朗德,奥朗德可是我们的总统……) 

另一方面,语言的传统架构越来越被大范围忽略,传承中断。口头的时态在消失。大部分人无视拼写对错。然而形式是很重要的,词语的形式也是,每处不同都是细微的差异。Parler和parlé,“说”这个词的不定式和过去式,发音相同,但说的不是一回事。但越来越多的人,包括受过教育的人,都把它们混淆。拉丁语和希腊语作为法语里的科学、哲学等等各种词汇的古老源头,都被遗忘了,这些“死”的语言也不再有人教学。诚然,它们是死的,但却给了我们生命。
短信替代了古老的通信方式,短信可以出现在小说里,广告也可以出现在文学中。但文学不能变成短信或广告,否则它就不是文学。我们能够也应该让语言“吞下”许多东西,但这里头不应该包括语言本身的消失。Emoji小说?也许会有意思吧(我说不上来),但不能称其为小说。Emoji是为了写得更快,它不细腻,不微妙;文学的目的不是快快快,它应该是细腻而微妙的。 


文学的职责是尊重语言并发掘其可能性


澎湃新闻:同样是在《现代小说,现代阅读:中国演讲录》里,你提到过两种类型的文学:症候文学(symptomatique)和诊断文学(diagnostique)。你说症候文学“一味地重复和强调,把形象复制和强化,在我们的时代里去表演。因此,我们的文学变成给广告做广告文学,给色情做色情文学,给时尚做时尚文学,给人物做人物文学。”
那么该如何理解诊断文学(diagnostique)?是否可以理解为是带有一种革命性的、批判性的文学?是要去揭露或者昭示霸权或者这个时代的弊端等等?
这同时又牵涉到文学在当代的职责,或者说文学在每一个特定时代的职责。你认为文学的职责是什么,是否应不仅仅满足于一种镜像式的反射和展示,而是应该去批判、去看镜像后面的运作机制? 

罗兰:是的,当然,我所说的诊断文学更重要、更本质。症候文学是一种潮流现象。就像你说的,它崇拜偶像。诊断文学则肩负批判的职责。“批判”未必是“告发”(纯粹的告发文学往往单薄,偏新闻),“批判”一词应该按康德的精神来理解:即研究某件事情成为可能的条件。 
但是要小心!在文学如此广阔多姿的辽原里试图给一些概念下定义,我们很容易陷入教条主义。我不喜欢谈文学的“职责”,更别说“义务”。所谓的“介入文学”,是一个相对新的概念。文学的目的不是教训人。社会也不是它唯一的目标。
如果说它有职责的话,那应该是更广义的职责:尊重语言,不是说把语言供起来,而是让语言鲜活地存在,发掘语言的各种可能,让人们喜欢它;创造新的形式;引人思考;激发读者的想象力,尊重他独立判断的自由。文学首先应该是自由的;纯粹的想象也有伟大的作品。 

澎湃新闻:你曾说一个作家应该是孤独的,应该与自己所处的时代相孤立,并且这种孤立是十分必要的。那么有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如何在这种不断的孤立中消解孤独感和自我怀疑? 

罗兰:孤独其实不算是一种选择,而像是一种必然。比如普鲁斯特,你知道的,他很入世,他投身于他那个时代的生活、艺术圈,甚至社交圈。但是一旦开始写作,他就自我剥离、自我孤立了(包括身体上)。应该成为选择甚至成为一种道德的,是拒绝,拒绝一切约定俗成、一切主导的观念和潮流。“强音,你得不到我的声音”,亨利·米肖写道——我不知道米肖的作品是否有被翻成中文;这里的强音,是时代的声音。
作家像特工:他可以和别人一起生活,扎在人堆里,看起来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但他有另外一种生活,他真正的生活,在那里头他是不一样的,也是孤独的。 如何消解孤独感?我想并不能。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可以有双重生活,但在占重要地位的那层生活里,我们是孤独的,而且会一直孤独下去。至于说消除怀疑,那是绝对不行的!在我看来,一个作家应该既有足够的骄傲来认可他自己所作,又得有足够的怀疑,对自己永远不能够肯定和完全满意。这不容易。 

写作靠的是持续不断的积累,而非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澎湃新闻:你的两部作品《猎狮人》和《古拉格气象学家》都和机缘巧合(serendipity)有关,写的都是某种跨越时空的机缘巧合,同时因为你把自己作为一个角色融入叙事当中,其实也在探讨写作中一个创作者投入的劳动和“天赐良机”之间的关系。你是否对此类题材情有独钟?根据你的创作经验,当这样的机缘巧合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就可以判断能够把他们发展成一个故事,一本书? 

罗兰:不,我想机缘巧合并非是我情有独钟。《猎狮人》的确缘起两次偶遇,相隔十年和十万八千里,我撞见了这个人物的两幅肖像,另外一个有点类似的巧合给了我《气象学家》的线索。但是,您瞧,是您让我注意到这两本书在缘由上的相似——我从来做过这样的类比——证明您是位好读者(或者说我是个粗心的作家……)。一条河流的源头不止一处,条条细溪入大江,书也一样,一本书诞生于暗中的、隐秘的、往往连作者本人都全然不知的成因的碰撞。经常是在写的时候才发现它的起点。这个,是我所感兴趣的,这个问题:一本书如何诞生?它从哪里来?有时是偶然,但也有深埋的记忆,阅读留下的印记,等等。

的确,我喜欢在书中讲述书本身的来龙去脉。让正在朝书靠近的作者——也就是我——出场。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写书,完全没概念,但不知不觉中已经在接收许多第一印象,正是这些印象后来酝酿了这本书,有了第一页。这就是我在《气象学家》里所说的来封“介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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